风雪赊春 - 第25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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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长留灵宫再次浮现,谢霓起舞罢,立在高台上,一身缟素,眺望着满城的鬼影。
    这里有冰尸的生魂,也有从悲泉鬼道中,短暂引来的厉鬼。
    炼影术极境,归帝所!
    在炼影术的疯狂催发下,二十年的执念轰然爆发,整座城都笼罩在冲天的杀阵中。
    冤、悲、恨、愁、舍不得,他都听到了。千万种悲鸣都冲激着他,反而让他如月照江流般,空茫茫一片。
    这么多年,他整夜无法阖眼,一次又一次在噩梦里惊醒,终于有一日,可以为他们大放悲声。
    长街上的雪练已被百影追着啃食,他们想要反击,却根本找不到敌人,只能四散奔逃,甚至化作飞雪,想躲过影子的追踪。
    可就算是一片飞雪落进此城,也会被分食殆尽!
    说是杀戮,却没有半点血腥气,只有爆开的雪瀑,流淌的雪水,一夜间春回大地。
    “你们想进的长留,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。”谢霓缓缓道,摩挲着那张石面具,那种极其残忍鲜艳的颜色,让他比任何一道影子,都更像厉鬼。
    “灵籁无终,终岁长宁,二十年,十万雪练,祭一国!”
    狂暴的炼影术,覆盖了整座影游城,也让每一道影子的怨念折射在他身上。
    其中,更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悲,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。
    结霜的旧伤上,又覆了新鲜渗血的伤痕。
    久违的疯狂感,撕扯着他的神智。
    他手背上青筋暴起,面上无半点血色,恨不得一头跳下高台,舍去肉身,也摔作一道孤影!
    单烽早该死了。没有了最后的绊脚石……
    没有人会拉住他。
    正这时,一泓清凉的蓝影,向他垂落,让他猛地打了个寒噤。紧接着,一双温柔而虚幻的手,捧住了他的脸。
    万里清央并没有加入战局,而是在这短暂的相逢中,深深地,凝视着她的孩子。
    “母亲……”
    这一瞬间,谢霓终于落下泪来。
    “你不是我梦中的影子吗?”
    他已经长成了青年,万里清央无法再把他抱入怀中,正如长留最后的那段时日,他只能隔着殿门,听那些环绕着她的祷祝声。
    她是他的母亲,但也是另一个更受瞩目,能够力挽狂澜的孩子的,母亲。
    他并不是没有怨恨过谢鸾。
    让她形容枯槁,让她油尽灯枯。
    但时过境迁,再次看到万里清央的眼睛,他已不再委屈,也不知自己流着泪:“母亲,为什么,二十年前的我,做不到?”
    第193章 血海慈航
    一袭银蓝辉煌的外袍,披在他身上。
    谢霓静了静,道:“我是亡了国的太子,我……”
    万里清央轻声道:“夜里雪急,你太冷了。”
    谢霓像被抽去了什么,顺着她的手,慢慢把半边脸贴在外袍上。太子冕服,总是让他觉得沉重冰凉,可这是母亲为他披的衣服。
    有一些永远在渴求,也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,在这个夜晚,虚幻而温柔地浸没了他。
    他的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,说:“不会有人,做得比你更好了。”
    谢霓轻轻地发着抖。
    作为炼影术的施展者,他永远无法分清,这到底是来自母亲的眷恋,还是自己无意间的投影。
    不能留恋,更不能陷下去。只是一闭眼,他就从虚影中穿了过去,剧烈的怅然,让他很想回过头抓住什么,可还是只能睁开眼。
    “还不是我来见你的时候,母亲。”
    风雪深处,那一盏盏不肯瞑目的鬼灯,才是他给自己的回答。
    他握住石面具,一段奇异的求神舞涌入识海,裹挟着他,如当初的灯衫青客一般,高蹈狂舞起来。
    灯衫青客已有狂士之气,可他却更甚之,只是一股纯粹的、狂乱翻涌的风,在萦身的黑发中飞旋,自万千丝网中冲荡而出。
    影子在完成执念后,本该消散,却被他生生地注入了一股力量。
    这一次,不仅是一面倒的屠戮,有人停下来望月,有人抱在一起悲泣,有人执手相看。
    让这个迟来的、灯下月圆之夜,再长久一点。
    也让有些人,死得没那么容易,为当年之仇,付出更多代价!
    唰——
    一支羽箭破开虚空,直贯眼窝,将一头小型尸兽钉在地上。
    那尸兽尖啸着,骨翅一挣,竟挟着雪瀑冲了出去。
    可箭的主人来得更快,猱身探弓在手,乱发纷飞间,整个人堪堪斜挂在马上,弓弦疾颤,六箭齐发!
    那骏马还生了一对翅膀,托着他,月下腾跃,矫如游龙。
    这一次,尸兽被箭势生生撕成了碎片。
    “谢不周!”小将军的笑声极为清朗,“多谢你的好马,可这回猎兽,又是我赢了!”
    不周的身影,在转角处浮现,身后已插满了雪白的灯笼,一盏盏,绵延半里,都是融化的雪练头颅。
    小将军等他走近,讶异地扬起眉毛:“这么多?你在为谁送葬?”
    不周看着他,缓缓摇头。
    “那你看起来,为什么这么难过?”小将军问,“你要什么猎物?我帮你射来。”
    不周看着他,嘴唇翕张,断舌微微动弹。
    小将军却像听懂了,侧耳细听,将长弓挽在手中。
    数不清的白猪白羊,如滚地的圆灯笼般,从巷尾冲了出来,像被看不见的长鞭赶着,向城门奔去。
    可城门呢?
    方才由雪练大军踏破的城门,此刻却消隐无踪,空气中,只有淡淡的丝绸光泽浮动。
    白猪白羊顿时失了方向,一哄而散,仓皇逃窜起来。
    小将军手指搭弦,眼中精光一闪,箭镞掠入兽群,稳准狠地划开一头白猪的肚皮。
    一道矮小的人影,和整副猪内脏一起,滚落在了地上。
    雪牧童稚嫩的小脸上,还残存着惊愕之色。
    猪腹藏身之术,居然会被看破?
    群影降临后,形势陡转,他脑中便只剩下一个字,逃!
    祭坛已经破了,没了死而复生的机会,他堂堂坛主,不能死在这个地方!
    可失踪的城门,却让他头一回尝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。
    雹师这狂妄自大的畜生,分明中了请君入瓮之计。流照纱是被裁破了,却覆在了城门上,彻底把他们关在了鬼城中。
    这也是谢泓衣的预谋!
    他还能逃,还有无数的替死鬼。
    可为什么,他会被这一箭射落?冥冥中的怨恨,仿佛咬定了他。
    “你们?”雪牧童终于认出了那道佝偻的身影,尖声笑了起来,“哈哈哈哈,媾马奴而已,连小马驹都生不出来,连被献给我的资格都没有,怎么敢向我寻仇?”
    小将军已跃马而起,飞驰间,一把抓住不周的手,将他扯到了马上,双目因极度的愤怒而发亮:“他不能说话,我替他告诉你——把你在马蹄下,踏上一万遍,踏成肉泥!”
    马蹄踏碎雪瀑,在长街上来回疾驰,将经年恨意喷薄而出。
    旧友的头发,就这么扫在不周冰凉的脸上。
    长留覆亡后,那段被俘后受尽屈辱的回忆……
    是雪中累累的白骨,是马厩中腥臭的呼吸,是咬住脊柱的铁环,是二十年中溃烂不止的旧伤。
    是再也无法挺直的脊梁,和这一夜,忽然梦回的少年时。
    小将军道:“那时候,我们在灵籁台上听经,远远看着殿下,谁都不敢上前。谢不周,你还记得吗?
    “你说,你已背熟了上千条长留律,能承得住家中余荫,我却只会走马斗鸡,定会被殿下赶出去。你真刻薄。
    “我从军时,也是你来送我,风蚀古关,那真是个荒凉的地方,我每次送信,都觉得路很长,怎么也赶不到。
    “哪怕我拼命地跑,连马儿都倒毙在路上,也赶不上……怎么也赶不上!
    “要是我再快一点,赶在磐园雹雨之前,是不是你就不会像今日这样?
    “我好像只闭了一下眼睛。比学宫里打盹还短暂。怎么天地间,所有人,所有事,都变得不一样了?
    他背后数不尽的血窟窿,还残留着冰箭的痕迹,疏疏地透进,一束束渗血的月光。
    时隔多年,不周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,已变得阴冷而偏激,他说不出口。
    ——你是最英勇的将士,我是二十年后,尚且偷生的恶鬼。
    ——但是没关系,就当这一切血泪未曾坠地。今夜过后,我们就能陪着你,永远回到二十年前的故国。
    只是小将军一转念间,又豁然开朗,转头看着他,道:“王城的灯火,很久不见了。等杀完这些尸兽,陪我去看花灯吧?”
    不周伸手,扯过缰绳,让灵马载着二人,在这无解的风雪中,向月下狂奔!
    玉壶光转,万千亡魂归帝所。
    能雪恨吗?
    可为什么,依旧遗憾无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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